作者:胡啸
这是个早晨。
风,不知是从哪儿刮起来的,满天满天的黄沙,满天满天地飞舞。天地浑黄。
明长城,高墙厚璧,在黄土高原上的阳光下蜿蜒起伏,就象一条金黄巨龙,腾越而去,庄严而威武。令人自豪;
大黄河,惊涛浊浪,从天边地角间的远景里激荡而下,也象一条金黄巨龙,席卷而来,狂放而澎湃,让人震憾。
这里是华夏九州之一的雍州。这里还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集散地、交汇处。展开地形图,明长城外,是长调的故土——鄂尔多斯;明长城内,是信天游的家乡——陕北。一条黄河,养育了两岸汉蒙一家。
这样的地理环境,时常引动我到这里行走的兴趣。
史书上说,汉蒙战事连年。但是,战争虽然迫使两地的生灵在两地间逃亡,也使民间文化在两地之间互相渗透、互相融洽。从明自清,汉染蒙化,蒙染汉化,蒙汉文化从来都不因战争而敌对,最后,大家一起到达了相忘、相化的境界。
比如信天游,就是长调的亲兄弟。
我一直不甚明了,信天游的词曲缘何如此奔放不羁,自由得让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又痛苦得让你剜心割肺,灵魂无着。绝然不象纯粹的汉家腹地的歌子,那么矜持,甚至压抑,或者婉转,虽然也很好听,但比起信天游来总觉得不甚开阔。
今天,我又一次站在大海一般的黄土高坡上,面对宽广的大黄河,听信天游---
你晓得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哎?
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只船哎?
几十几只船上,几十几根杆哎?
几十几个那艄公呦啊来把船来搬哎。
听这首歌,你可以想到李白,可以想到光未然,想到雷振邦。这是汉家农耕文化精华里的珍藏部分。但是,你也可以从游牧民族的长调里找到她奔放的血脉,找到两者一齐偾张的情愫之源。就这么一首小曲,便能把一个中华民族的普通艄公对上下五千年、江山万里长的壮美追问,演绎得大气磅礴,悠远深广。
这种意境和“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天苍苍、野茫茫”是没有什么两样的。
西北专家告诉我:汉信天游和蒙长调本就是兄弟一脉。
多好的兄弟一脉啊!
算起来,我已经是三见黄河。只要到黄河边,你就能听到信天游,只要听信天游,你的热血就能在胸中顶撞,只要听西北人开口,信天游就能把西北草根族群的心灵呐喊、精神爆发诠释得九曲回环,天高地远。就象这黄河水,从巴颜喀喇山口平平缓缓而出之后,经历了无数的周折压抑,经过了漫长的委曲蹂躏,等到这一股成长起来的大水,终于汇集到壶口这个地方的时候,她,怒吼了!
这一吼,天地失色,千年不绝!
此等激越,此等豪迈,此等势不可当!普天之下,只有长江虎跳峡之吼方能与之媲美,天下江河唯此双雄方堪比肩了。更何况,还有高亢的信天游伴奏,这又是何等的壮美快意!
所以,奔放,是西北人的底气!
然而,信天游又是凄美的。
古时候,峰峦起伏、沟壑纵横的陕北高原,处处留下了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树、草、雨、光养育了一方肥美。东晋时期,匈奴铁骑首领赫连勃勃在靖边县登顶赞道:“美哉斯阜,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有若斯之美。”
于是,一座美丽的古城——大厦国首都统万城便建于此地。
在这里,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轩辕氏皇帝也已经长眠了五千多年了。原始人使用过的石碾子和穴居过的窑洞也还完好无损。
他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也因了这里的肥美。
为了争夺这块丰饶之地,漫长岁月里,江山多艰,虎踞龙盘。当时的宋朝、明朝、元朝,烽火连天,战事连年。1000多里长的明代长城,就这样横亘在陕北和鄂尔多斯之间,城里城外的战争把肥美的陕北糟蹋得一地凋敝,满天萧索。这就苦了老百姓了:
茭头筷子泥糊糊碗,
你看我们受苦人难不难?
一疙瘩石头垒成墙,
苦命人活得和人不一样!
逃战乱、躲天灾、避人祸,何等苦难!于是,千千万万的陕北人在黄河岸边的河床里给信天游定下了一种悲苦的基调。因此,我每次来到黄河边,每次听一曲信天游,就又如看一次黄河决口,天玄地混,满目萧瑟,感觉遍地都是愁绪苦味……
但是,横着要睡,竖着要吃。黄土高原上,当兵的、经商的、种地的、做工匠的,一齐喊出了愤懑之音:
老天爷,你年纪大,
你耳朵聋来眼又花。
你看不见人,听不见话,
杀人放火的尽享荣华,
吃素看经的活活饿杀。
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蹋了罢!
就是在这一曲《边调曲儿》的一声声诅咒之下,大明王朝轰然颠覆。老儿崇祯,更把帝王之身付与了一根草绳。
可黄河边上这样的朝代太久了,把个高亢激越的信天游就象永无休止地浸泡在了黄连水里,拎上一把入得口来,便能叫人苦不堪言,能苦得你产生一种直达心腹的疼痛,就象世界末日,逼人绝望。尤其是生活在今天幸福日子里的人们听来,更能彰显出这重重苦痛,使人沉重,令人太息,让人唏嘘不已。
可是,西北人一样可以苦里为歌,一吐为快。
也正因于此,百千年来,西北人也是中国人里腮帮子咬得出血也要吃大苦耐大劳的生命力最顽强的典范。毕竟,他们是中华民族黄河两岸祖居地上生活着的人才啊。
那年月,环顾家国天下,当身里身外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咱老百姓却还有爱情。君不见,信天游里的爱情故事,就象黄河之上长夜之空的满天星斗,光华四射。
每当夜黑,待羊皮筏子上了岸,一股黄河边特有的野性情爱便开始弥漫起来,一身泥水等不及洗去的艄公们纷纷翻入远处各个小村落上的一扇扇不熄油灯的窗棂里去了:
侧棱棱睡觉仰面听,
听见哥哥的骆驼铃。
三链链骆驼十八根缰。
驮子拴在大门上。
沙土打墙墙不倒,
哥哥来了狗不咬。
羊肉片片炒白菜,
看眼妹妹好人爱。
巧口口说来毛眼眼照,
满口口白牙牙对着哥哥笑。
枣林的核桃河畔上的草,
咱俩为甚这样好。
你是哥哥的命蛋蛋,
按在怀里打颤颤。
走不完的熟路跑不完的腿,
听不够的哥哥亲不够的嘴。
你只要仔细听信天游里的所有爱情故事,似乎歌曲的作者、歌者的心头总有一块“嫩肉肉”,总有着一颗永远都在为另一块“嫩肉肉”而流的“泪蛋蛋”。永远都有一个满黄河泼辣辣寻找游走的灵魂,永远都有一位黄河汉抑或黄河婆姨为了寻找爱情而迷失于岁月的深处,唱着、哭着、闹着地了却空等了的短暂一生。
仅仅就只是为了一点点的爱么?当然是的。
于是,“哪达儿想起哪达儿哭”“拿上个死命和你交”“一把搂定妹妹的腰,就象大羊疼羊羔”。那情势,一如这黄河之水,千山万壑,汹涌向前,虽九死一生也要东流而去,直去得惊天动地!直铸成千秋水魄!
就这样,无数信天游的主人们来了、去了、生了、死了。就是为了一点点爱,不忍撤手,死不撒手,就是要让黄河岸边,平地起个风雷。这样的一种拧劲儿,似乎成了附着于草根一族根须上的一种文化习俗,一种爱情风气,一种黄河儿女特有的性格风采。这样的爱,难道不是得了爱的真谛么?!
翻开黄河历史,洪患人祸,已经令黄河两岸够苦难的了,但是苦难难不倒的生命与爱情,同时也汇成了西北边地发自草根心底的野性呼唤----老天爷,你啥都不给阿,阿就爱它个天翻地覆、死去活来!偏偏要让你看看、掂掂阿活着的份量!
确实,信天游歌唱着的这样的爱情,既然能令无数黄河儿女前赴后继、生死相与,当然也能让我等长江边上的汉子羡慕难耐,为之一叹……
有道是,人有情,天方不老啊!
时光已晚,一群羊儿走过身边,该是牧归了。
黄昏下的牧童,把牧羊鞭儿挥得啪啪作响。可我的心,却依然信天而游。
说实话,自打那一年,第一次听了信天游,我这好端端的一辈子,就有了百般牵扯、万般寂廖和苍凉。这辈子活着,就总想着要去拚命地活出一个自己的彩来。
于是,便不停地行走,行走……
这一曲曲信天游,实在是黄河流域中西北人坚强里的温柔、温柔里的坚强啊!
走吧,走到黄河岸边去……
作者:胡啸
笔名:一望无,央媒资深媒体人
著有散文集《一望无》
朗读者:彦磊
江西广播电视台主任播音员
江西省十佳播音员提名
江西省普通话测试员
全省两会播音员
央广网、江西新闻广播《枕边阅读》
联袂出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