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啸

  走了那么久,那么远,她却似乎远而又远,遥遥无期……

  驻足于这大地之上,望天穹之上的云,看高原之下的草,感受阳光,感受风,恍若入梦,难以回神。

  我终于行走到了一个离天界很近的部落。

  这是世间无数人曾经在现实里梦想、在梦想里实现的仙境。

  这里天幕蔚蓝。天连着天,云团着云,远远地,一直延伸到山那边的地平线之外,一路蓝去,由七彩阳光来点缀。

  这里大地如黛。难以数计的各式各样的花和更多的草织就成五彩绿毯,铺开去,铺远去,绚丽而辽阔,与博大天空相映照。

  风,轻拂,裹携着青稞的香气、草儿的湿润和牛粪的潮味,和着午后高原上阳光的暖意,汇成泥土的芬芳,荡漾于我的周围,入身、入心在这样的地方:大地,伟岸;人,谦卑。

  这便是中甸藏区香格里拉——天宇下一块纯净了亿万年的土地。

  自从出现了英国人詹姆斯·希尔顿,香巴拉虚幻迷离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与精神世界之间的地平线上又游荡了半个多世纪。

  有藏人早年歌唱:有一个美丽的地方,人们都把它向往。那里四季常青,那里鸟语花香,那里没有痛苦,那里没有忧伤,它的名字叫香巴拉,传说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的身心开始飘荡在香巴拉高原上孑孓流浪。

  原野上,藏族汉子们走在各自“抬杠”的牦牛前头,驱身向前,拉着长而大的犁铧,在收割了青稞的土地上,翻犁出一道道土垄。女人们弯腰在土地里拣拾土豆,待沾着泥土的土豆装满藤筐,她们便说着笑着,翻过那青青的点缀着花儿的草坡,朝着那远处撒满彩霞的云朵下的小小村落,飘去。

  有柔情蜜意的细心女子,回头朝仍在劳作的男人,喊上一嗓子藏话,像是说“早点回家”,又像是叮咛“别累着”。那声音,如炊烟般在辽阔的高原上飘过,温馨得很,听得劳作的男人,呆了。

  个中情景,宛若米勒油画《拾麦穗的人》里的秋天原野,古朴、自然而生动,又如同渊明先生的别样桃源,如同汉人自古理想中乌托邦的家园样式,令人陶醉催人追寻。

  这种闲适与甜蜜,实在勾人怀想祖上的古旧岁月。

  最是两个藏族女孩,抖动着手中的犁绳,脚下艰辛地走,嘴里面说着小女儿家的悄悄话,说到高兴处,忽就发出两串银铃般的笑声。笑声就像格桑花,开满了整个草原。

  女孩们就像是农人在自家藏屋里享受粮食一样,充实、满足而喜悦。

  看在眼里,一种久违的人与大地亲密相处的情愫浮上我的心头——这两位藏族女儿仿佛是先哲在诉说着人的生存法则。她们不仅仅是在劳作,分明是在天地之间授课于旅人。

  是的,劳动,本就是美丽的。一切烦愁,是都可以在劳作中释然,开怀的。哪怕艰辛,哪怕无奈,都是享受。

  劳动,本就是为人之当然,可惜如今,却让许多人觉得陌生,甚至被遗忘。

  生活,原先就是如此本真的呀!

  我喜欢这片高原上质朴原始的草甸生活。

  极目高原。

  草甸上,阳光如潮,潮到处,草地光彩照人。潮退去,草地黛色沉沉。一望无际的高原上,草甸如被阳光的明暗勾勒出的海魂衫,浓淡相间、在阳光的明暗交替中,色泽生动无比,变幻不断。

  远远望去,辽阔的牧场上,还有那高高矗立的一排排青稞架。

  藏区高原主产青稞。从人类种植它开始,青稞该有一千五百多岁了。这一点,从《隋书·附国传》到民国《云南掌故》里都有零星记载。然而,我更关注青稞与人。

  你领略过高原风、高原雪和高原夜吗?在狂风怒号、大雪翻飞的高原夜里,寒冷是高原最强悍的杀戮者。从这种意义上说,青稞,是一把人类温暖的生命。

  人,实在是应该感恩大自然的,她让我们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有支撑生命的活力,甚至让你自由自在。

  青稞收割后,藏民们便把青稞架上青稞架,让阳光和风把潮湿的根须逐渐风晒干。

  在汉区,无论是在北方或南方,汉人们把粮食或是摞成麦垛,或是摊晒于庭院,于我等看来,那已经是无所顾忌而无甚守护或遮掩的了。然而在高原藏区,藏民们根本就是将青稞搁置在离家数里的青稞架上,对着天空畅怀,向着辽阔歌唱,不惧贼偷,无忧鸟食,开放而暴露,一如回到了千年前自然纯真的生存年代。

  于是,在汉家旅人的眼里,那一排排散落在远方高原上的青稞架以及那青稞架上饱满的青稞粮食,似乎象征着藏区人的灵魂:童稚般纯洁,高原般开放,毫不设防。

  确实,人来到世间之后的许多衍生物,是都应当在青稞架上,如此这般地晒晒的。见了阳光,见了大风,见了泥土,人便能与青稞和青稞架一样,坦露于大地之上了。

  读中甸史料,我知道,有人类学家把从甘、青、川西、藏东到滇西的三江流域,以及延伸到缅甸北部和印度东北部这一狭长地域称之为“民族走廊”。中国一半以上的少数民族聚居于此。

  中甸是这条民族走廊的中心地带。先后有白狼、楼薄、姐羌等古氐羌部落定居于此,又经多次迁徙、战争、交流、融合,直至清末民初,形成了以藏族为主体,汉、纳西、彝、傈僳、白、苗、回、普米等九个民族杂居。如今,全县已有二十五个民族、七种语言,多文字、多习俗、多信仰共融。

  而在这多种共融之中,我尤其着迷于宗教信仰的共融。要知道,自古而今,人类因宗教信仰而战事不少,刀光剑影之下,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而香巴拉,却能宗教信仰共融。

  立马放目北望,极远的草原尽头,沿山而建的一片建筑群落,鎏金铜瓦,熠熠放光,那便是宏伟的松赞林寺了。

  在中国,这样的藏传佛教寺群不多。

  松赞林寺俨然小布达拉宫。

  “松赞林”(松,伽众;赞,游戏;林,圣地)意指天界三神游戏之地。东面的马岗建“拉吹”(山神台)象征色拉寺,西面建松匹林“拉吹”象征哲蚌寺,与拉萨三大寺相谐暗含归属之心。

  远远看去,扎仓、吉康两寺居山巅中央,两寺之下,八大康参(相当于各地小寺院驻主寺办事处)与“西苏”“觉夏”众星拱月,环列四周。各座活佛精舍竞相辉耀,五百所僧舍鳞次栉比,景象一派庄严肃穆,摄人魂魄。

  这是藏人的精神家园。

  在以往的游历中,每当我看到藏传佛教的寺院时,总有一种敬仰揣在心头。

  在松赞林寺,我在一面高耸到直刺苍穹的寺墙之下,如蝼蚁般仰望蓝天,上天高而不可测,无穷的世界里隐含着无穷的奥秘。

  那寺墙上有一丛绿得发亮的无名草,在风的吹动下舞蹈,它活得那么洒脱,那么苍劲,似乎无论是大悲还是大难都无法不让它选择愉悦。这令我感动。

  于是,上天、寺墙、无名草构成了一幅苍凉的生存之图,刻进了我的脑海深处。

  也许,这也是一种生的意义吧!

  一位同样喜好远游的兄弟告诉我,中甸地区有宁玛教派、噶举教派、萨伽教派、格鲁教派、东巴教、尼扒教、毕摩教、汗归教、资能教、道教、伊斯兰教、基督教、天主教。

  也就是说,所有的各色人等心目中的神,都在这里相遇,在天地间向所有的人们展开微笑。

  换句话说,广袤的高原圣地香巴拉容纳了世间万物,乃至信仰,她以天地之气概,教会了人们宽容。

  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里说:“他欣慰地发现,在香格里拉的平静世界里,人们能够拥有一个可以进行任何稀奇古怪且平常的举动的无限空间,这正合他意。”

  我同意。没去香巴拉,我渴望我的想象被证实、被丰富、被拓展;置身香巴拉,我自由地思考,纵情地歌唱;别了香巴拉,我怀念它的异域情调、天国情怀。

  那是人类的梦诗意地栖居于天地之间。

 

 

 

作者:胡啸

笔名:一望无,央媒资深媒体人

著有散文集《一望无》

朗读者:彦磊

 图片:万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