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啸

  昏黄的灯与金黄的绸,抚摸着老木头的纹路在藏香的袅里摇曳古旧空间,我和香巴拉、石头城坐在一起,可以望见阁楼上的星斗神秘而空荡。

  藏式雕房与纳西干栏式木板屋结合的土掌房。屋内雕梁画栋,色彩绚丽,中堂墙面绘有各式吉祥图案、藏画。木制神龛镂花雕龙、金漆细染,内供神佛肃穆庄严。

  早年间,建塘出产白色黏土,可做房屋外墙涂料,古城民居皆成白色。这种风格沿用至今,当地人就把古城称做“独克宗”,藏语意为白色石头城,或月光之城。于是,在遥远的香格里拉,就这样有了一座“独克宗”,实际上,整个城镇是几世纪以来人们依照佛经里香巴拉理想之国的神韵设计建成。而白色,正和佛意。

  昆明大观楼长联里这样说:“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都是古时迪庆地区的事情。那时这里还不叫迪庆,只是吐蕃王朝的一个边远属地。

  我旅居的咖啡屋就地处云南西北部,滇、川、藏三省交界处,屋外是中国保存得最好、最大的海拔三千米以上的藏民居群。

  许多年以前,我就在这主城里的这个昏黄的木质咖啡屋里待着,看寒夜里的一弯残月,一个孤傲的客和一屋南来北往的人。

  翻开了咖啡书架:建塘,一千四百多年历史,藏区半农半牧的游牧民族向定居民族过渡的古城之一;唐朝仪凤、调露年间(676——679),吐蕃就在这里设立寨堡。

  唐代,古城成为滇、川藏茶马互市的重镇。“茶马古道”通过这里直达拉萨、印度。

  与此呼应的,就是在那奶子河边的一座山顶建立的“尼旺宗”,意为“日光城”,如今已没,白塔原址。

  我打捞所有能见到的历史碎片,才知道建塘古镇在漫长的历史演进中渐渐以其香格里拉特色的藏民族民居建筑特色、歌舞表演谋生方式和散淡对待世事沧桑的人生态度聚合成一种气场,以龟山为中心依山而造成一座藏式民居生态群落。

  乌黑的木质咖啡屋里面,有来自北欧的朋友: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来自世界各地的马帮后裔在古镇建立一个个不同的家。不仅交换物质,还交换彼此的心灵。人与人和睦相处,文化与文化互相交流,宗教与宗教彼此包容。咖啡屋提供的就是这样的场所。我在这屋子远远的一角黑暗处不断地看到这两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在窃窃私语,并对所有进屋的汉人和藏人报以微笑。

  当年,马帮到了这里,石板街上的马蹄子是放松的,人也是放松的,马帮们可以住进藏人温暖的木板房里,把马关进牛棚,喝上一碗喷香热乎的酥油茶,还可以和自己看上的女人嬉笑怒骂。

  我在咖啡屋看到了木板房里的历史一幕。

  走出来,天逾黑,我认为这是我迄今见过的最原始的高原古镇。初来乍到的我欢喜得仰天长啸,为这样的高原和这个从未体验过的古老小镇惊异而歌。

  过往的藏人们三两走过,在夜色里对狂歌的我报以善意的微笑。那一年,我在石头城里转了很久。

  石头城人的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和生产方式等,还保持着浓郁而古朴的藏族传统:精美的服饰,剽悍的腰刀,香醇的青稞酒、酥油茶,洁白的哈达,欢快的踢踏舞,稳健的二牛抬杠,表现着藏民们对生活的炽爱。而遍地的玛尼堆,高耸的白塔,循环不息的转经轮,则是传统的信仰。

  建塘古镇,也是世界上地势最高的文明传播古道——“茶马古道”上的重镇。茶马古道起源于唐宋时期的“茶马互市”。藏区和川、滇边地出产的骡马、毛皮、药材等和川滇及内地出产的茶叶、布匹、盐和日用器皿等等,在横断山区的高山深谷间南来北往,川流不息。到达拉萨的茶叶,还经喜马拉雅山运往印度加尔各答,大量行销欧亚,使得它逐渐成为一条国际大通道。

  在中甸的那几天,我不断地默念着“茶马古道”这四个字,发音和字形上一经入眼便给人以隐隐的烟尘、淡涩的茶香和马蹄叩击凸凹不平的青石板路面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哒哒”声。它们由一条马道走来,仿佛是一首从一千多年前唱过来的悠长民谣,接着又要往无限岁月中唱过去、唱远去。

  这马道一头连着普洱,经过大理、丽江、香格里拉、德钦,到了德钦就过了云南的地界。过了德钦后到达西藏的察隅、左贡、拉萨、亚东、日喀则,通过柏林山口,到达异域的缅甸、印度、尼泊尔等地。

  我惊讶地看到,马帮走在这数千里的旅程上,要趟过金沙江、澜沧江、怒江、雅鲁藏布江,翻过五座海拔五千米以上的雪山,将汉地的茶叶等运到藏地,再将藏地的马匹等运回汉地。何等艰难!何等气概!

  这长长的遥远古道上的马帮,一个来回,往往要走一年,往往要历经千生万死。因此马帮必须有一批为了生存而不计生死的汉子。而独克宗古城,就是这千万里茶马古道上的一座云中重镇,也是因马帮歇脚而形成的进藏第一站,算是相当舒服的一段路。

  因此,独克宗也是经历半年生死历程之后的马帮人在这里放怀演绎众多风情故事的一个世相舞台。

  当地人告诉我,正是因了马帮,当年这里只有爱和恨,没有其他。于是我爬上高处,遥遥远眺这座石头之城,心里怦然一动:这样的一个建塘,戳在这样孤零零的一个地方,自然就是这样的让人爱也恨、恨也爱。

  这样的一座自由自在的神仙之所,出现一系列稀奇古怪的爱恨情仇也就毫不令人异然了。

  咖啡屋的老板是个文化人。他说,在茶马古道的风雨历程中,那些常年与马为伴的建塘人,以他们的勤劳和血汗、聪明才智、诚信德行,在茶马古道上走出了古镇的灵魂、古镇的文化,形成了建塘亦商亦衣亦儒、人与自然和谐、人与人和谐的中庸之道。

  茶马古道上马帮汉子们的日子就很中庸。

  周善莆老先生曾经说:“在金沙江的这边是人的住地,过了金沙就是神的住地了。”

  马帮里的马匹和马锅头、马脚子到了建塘古城,都要在这里逗留修整几天,给马喂饱草、喂足水,让膘再肥一些,再钉好马掌,让马的脚力再硬扎一些。

  赶马的汉子们在温暖的土掌房里喝了好多碗的酥油茶,买好了沿途要用的东西,再添置一些有市场销路的货物,在皮匠坡的铺子里买了新的马靴和马鞍的褡袢。当然还有给野店的温柔香艳的女子买一个银制的手镯或是一盒胭脂。

  野店里的女子们是赶马汉子萍水相逢的亲情,在所有的温存之后,在一个白霜覆地的分手凌晨,他们又要在一声吆喝里踏上吉凶未卜的漫漫路途。

  “此去经年,何时复归啊?”

  她,站在朱红的大门格子里,一只脚在外面,一只脚在里面,目送那个在她生命里留下印记的男人头也不回、话也没有地走远了。

  再得以相见的话,可能就是明年的事情了。

  于是,一年的花开了,一年的花又谢了,那人也许永远留在了路上。或许,回来的不再需要是他,也未可知。

  其实,赶马汉子们也会问问他的马儿:“我的马儿啊,我的女人已经甩在后头了。我知道她们永远不会为我们守住一世的坚贞,可是我的身上还有她最后的咸湿温暖的泪水啊……”

  “我的马儿啊,我的好兄弟,是你和我在一起,在这个挥泪而别的清晨。”

  马道上一个个血性的汉子,就是这样大步离开了火塘里冒着火烟的人间,勇敢地面对属于自己的山路命运!

  这是浮萍一样的人生,注定浮萍一样的性情。

  于是及时行乐。

  俗语说: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建塘就有多少歌舞。粗犷豪放的建塘锅庄舞从茶马古道走来,一直延续到今天,这种流传了千百年的藏族歌舞,其精彩、妩媚、风韵唯有这首同样是在高原上传唱了千百年的锅庄调才能够准确表达出来:“拉起弦子,琴声悠扬;跳起锅庄,长袖飘荡;邀请满天的彩云和我们一起起舞;邀请林中的白鸟和我们一起纵情歌唱;呀拉索,和蓝天一起把快乐分享,和大地一起把快乐分享。呀拉索……”

  那年我第一次接触著名的云南四方街。我拉住一位高挑女人跳起了锅庄舞。东方白白的晚天之光照耀在小小的四方街上,镇上的老人和我和孩子们围着火塘跳啊唱啊。直到夜色笼罩,人们依然兴致高昂。

  可是在白天,我看到的是现代文明的脚步把石头城里的年轻人全都吸引走了,破败老城里剩下的都是老人和孩子。

  于是在这样的晚上,老人们说,我们之所以要在这里不停地跳啊跳啊,就是要把建塘再跳出来,跳出一个人们离不开的新建塘,保住并延续我们的一千四百年。

  这话让我犹如电击,泪流满面,为一座城镇的顽强。

  这何止是及时行乐那么的浅薄?

  好在“建塘”已经成为一个过去的名词存封于一代人的记忆里。在香格里拉豪华的帷幕之下,在无数的浮沉起落、断墙残垣之间,古城得到了再一次的复兴。再不是灰落暗瓦、没落衰败,许多慕名而来的人们入住古城,给古城注入了新的文化元素和春的拔节活力。

  多年以后,我再次站在古城的入口,几座精致的藏式建筑指引我走进古城的内部魅力。一路走下去,整齐的石板条铺就的广场上,有卖藏刀和藏装的店铺。而到了再晚些的时候,你就会再度见到一波波前来跳舞的当地男女老少,还有外地来的游客,在悠扬的锅庄和弦子的轻快的舞曲里,挥起手臂舞动双足……

  一天或是一生的劳累或许就这样解了开来。

  只是可惜,我曾经迷恋的古风已经不再回来。

  我第一次去的那一年,古老小镇有一条街,古时的名字叫“皮匠坡”,就是旧时的马帮购置物件的地方。那些老旧的藏房现在是一些充满人文气息的温情脉脉的酒吧,比如榛子酒吧、甸腊卡酒家、“康巴咖啡”、“醉爱”等一个个洋溢着无限风情的名字。

  但是还是老屋的古旧色泽,在这基调之上,只是稍加修饰。在墙上挂上过去的马鞍辔头、水烟袋、草鞋、马靴,把老屋的主人家祖传的柜子靠墙做成吧台。过去的马槽反过来,安上彩色的灯,灯下是连着宽带的电脑。桌子由原木劐接而成,不上漆,由客人的手肘磨来磨去呈现黄黑的光泽,这就叫人气。

  有的桌子在桌面上铺着仿佛很沧桑其实是崭新的布巾,之上是一瓶采自野外的龙胆报春或是藏族的院子里常栽的八月菊,那淡紫色的细薄的花瓣在灯下投射出一些细碎的情愫。

  坐在桌边,品一盏普洱茶或者是茨中产的法国野生玫瑰蜜葡萄酒,其味幽幽。都说普洱茶产于普洱才是真的普洱茶,葡萄酒一定要法国的原产地和法国的工艺技术酿造出来才正宗,但就在茨中酿出来的葡萄酒,好多人说,味道就和在法国的酒庄里品到的差不离。

  但是那种遥远沿袭而来的淳朴与简陋的苍凉只是隐隐约约地弥漫,已不是旧日的浓烈,那时的风尘滚滚。

  好在这里逗留过久的人们,不管是外国的还是中国的,大多是经过人间的起落沉浮,变得淡定里自有一份优雅的自如和从容。他们会在酒吧后的泥地院落里走来走去,偶尔还看一本英文的原著书,散漫地活着,旁若无人。

  这时候的这种情形,会让我在瞬间觉得时光凝滞。

  在这个灵光一闪的时分,我会幡然发现自己执着追寻以后要寻找的东西原来就在最初出发的地方,它依然极其安静地摆在那里,一动未动。而我历经千山万水和尘世沧桑,又回来了,再次把它拿了起来,仔细端详,只是多了些难以抹去的岁月老化。

  幸而是回来了,没有迷路和走失。

  可是会心生巨大的遗憾与无奈。

  翻过皮匠坡是古城的中心龟山,山脚下是那眼千年的古井。

  井水养育了古城里来来往往的人们。曾经一度干涸,直到几年前才重新从深达六百多米的地下又打出了甘洌的清泉。于是这眼母亲的乳汁一样的水井又开始在焕发出生机的古城里喷涌而出,成为一道清灵灵的心情。

  就在井的上方,有一座龟山公园,山顶上竖立着一个金碧辉煌的巨大转经筒,叫“胜利僮”,是为了表达对国务院批准中甸更名为香格里拉的感谢。

  这里正是香格里拉多种民族、宗教与文化相互交织的地方。龟山上的庙宇建筑风格,道、观、阁一体,汉藏合璧,神台上供奉着佛家的佛像、道家的龙王,还有一座藏经堂,也是历经数载患难依然风貌不改,是典型的藏族、白族、汉族、纳西族风格融合的建筑。

  我就在这个转经筒前发过心愿,可是离开许久之后就忘了,此后报应不断,受伤后便长长回味咀嚼,却也再无机缘,只待来生罢。

  在龟山的脚下有一家新建的尼西土陶馆,沿着它旁边的斜坡爬上去,可以到达山顶的庙宇去。

  路上芳草萋萋。路边开着很多细碎的不知名的小花朵。很多的蚱蜢在草丛间一群一群地飞起落下。夕阳从远处的石卡雪山上撒下一地金黄的光芒后落下去了,半弯新月从东边慢慢升了起来,白昼和黑夜的交替在广漠的天幕上展开,使人觉得有淡淡的惆怅。

  想得更远一些,又觉得有所喜悦,如此的以物为喜、以物为悲,却原来还是原地踏步在人间——活着真好。

  一切体验完毕,回到独克宗古城。小镇的中心,犹如从古代回转到现代。可以很容易地发现,在当今社会激烈的商业竞争中,独克宗还是保持了茶马古道重镇的遗风。大多店铺的方寸之地,以经营某一类物品为特色,或藏族服饰,或手工装饰品,或民间工艺品。墙壁挂满了各种风格的油画和唐卡,栩栩如生地呈现了在藏族人民生活中占重要地位的人物和在民间源远流长的故事。这些藏族艺术品以特有的造型和色彩,使人接受藏族文化的洗礼。文化与民族风情的主题也就在不知不觉中把商业氛围融合了起来。因此有人说,独克宗就像是藏文化的微缩景观,到了独克宗,也就看到了藏文化的精华,堪称藏文化的一块活化石。我想,既然存在,自有其存在的合理,也就信了这人的话,无非是进行一些年代的分辨工作而已。

  来之前我就找过资料,在我印象的里,书里对建塘的描述,用最多的形容词就是“沧桑”了。走过建塘,看到它一千年时间里的痕迹,几个朝代更替的烟火,我想足够用这个词了。你看它历经了无数的时日里的烽烟,和人类社会的兴盛衰落一起沉浮,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雪域高原倔强地存在了几十个世纪,于是时时处处都有一种久经风霜后的大气、苍凉和包容。就像一个人,五十而知天命,尽人事,不也披靡一切了么?

  可是个人与大自然和历史长河比起来,渺小如蝼蚁而已,一隅小城也无非如此。想到时光的博大,我不免心生苍凉。

  书里还说香巴拉是一座隐藏在雪山中的神秘王国。国中居民不执、不迷、无欲,这是历代神圣国王为未来世界保存的一股良知与文明的有生力量。我想,这也是蝼蚁们一种不屈的理想和生命延续的张力所在。

  但香巴拉不是普通人可以随意抵达的,要想进入香巴拉,行者须做精神修行。一旦进入香巴拉,就可以看到四周有双重雪山围绕,如同八瓣莲花,可以看到富足、快乐和智慧的生活。

  我一生风一样地行走,也没有能找到香巴拉,于是我念念不忘这里的土掌房。

  许多年了,我一直希望住在一个这样的地方:随处可见的是在古井边取水的藏族小姑娘、广场上载歌载舞的居民与游客,酒吧里就着温情的布鲁斯享受柔软时光的国际友人,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展现出一幅悠然自得的田园牧歌生活景象。

  我真希望我有一个这样的家:历史悠久,色彩斑斓,家人亲爱,温温暖暖。

  现在,月光洒在石头城藏屋,我躺在香格里拉的榻上,像一个历经人间千秋的惆怅客,露出一丝微笑洁白地看着你,颓然老去……

 

 

 

作者:胡啸

笔名:一望无,央媒资深媒体人

著有散文集《一望无》

朗读者:彦磊

 图片:万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