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钟馗的“钟馗”

2018-01-26 10:17:00来源:央广网江西频道

——(《个山风·省三卷》序)

  陈政(省作协副主席 省美术出版社社长)

  答应为省三写序,实在是件吃力不讨好的尴尬事。

  第一,省三文名大,与之为序有班门弄斧之嫌;第二,省三会操弄的家什多,又是教育,又是心理,又是杂文,又是小说,又是书法,又是画,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与之为序,纵为庖丁,亦难找到合适的地方下手;第三,省三比我年长,与之为序有违传统序次;第四,我与省三虽然互有神交,但仅仅见过两面,与之为序唯恐隔靴搔痒。

  所以我非常认真地后悔起那一天来。

  那一天,淫雨霏霏,在南昌梅湖边的个山会所突然与省三相遇。经倪保华、林峰介绍,我们互相打量,坐定,喝茶,开始神侃。从扬州八怪到八大山人,从园林艺术到文学艺术,从自然风光到心湖风景。省三突然一拍大腿,大声说道:我这本书的序就你写了!我也突然脑门一热,大声应道:写就写,舍我其谁!

  就这样糊里糊涂气壮山河地应承了。一如个山会所鱼池中的那些鱼,听到有人敲廊柱子,以为喂食的时间到了,便摇头摆尾地游将过来,胡乱地吞下些莫名的食物,又摇头摆尾而去。

  去且去也。对别人而言是去,对我自己而言,却是如影随形地装下了。自从那天信口一诺,省三在我心中的一处储物密室里,足足住满了一百天。

  省三给我印象最为强烈的,首先是他闪闪发亮的大脑门。这种脑门符合我认定可以储藏智慧的标准,有高度也有广度,且结构布局合理,色调适中,配之以两鬓的银发,简直就是“高士”两字的地貌地形图。

  我曾设想过把省三的大脑袋划分为楚河汉界,一边管绘事书事即形象思维,一边管学问思索即逻辑思维。平时各自守土有责,一旦这边的卒子越了界,那边的马过了河,天下大乱,一场绞杀之后,必有好作品问世。这作品,便是他脑袋中战争的战利品了。

  也许我们还可以将省三的左脑比作法国的大作家左拉,把省三的右脑比作法国的大画家塞尚。这两人是孩提时的朋友,长大后,虽然在各自的世界奋斗着,却长期以争辩、论战互为补充。塞尚不作太多的理性思考,却悄悄地吸吮着左拉的文学甘泉。左拉则在勤于思索的同时,不经意地会将塞尚的颜料、静物乃至调色板写进自己的作品中。

  省三的脑门,感受生活时可以充满激情,沉缅思索时可以回归冷峻的理性。而雨果说的:真理、光明、正义、良心,这就是上帝。放在省三那里,这八个字,应该是那个大脑袋里的顶梁柱。

  再来看看省三的眼睛。

  省三的眼睛犀利,能穿透纸背。

  视觉是人类接受外界信息的主要来源。每个人都会睁着眼睛,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看世界。有些人的世界,是别人讲给他听的。省三的世界是自己的,他的眼神不但与万事万物相遇,还与万事万物的背后相遇。相遇了,还要进行目光的吐纳与解剖。这种人的眼神特厉害,不是坦荡荡的君子,很难与之长久对视。

  省三,河北阜宁人,身材魁梧,满面红光,齿如齐贝,声若洪钟。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省三亦然,只不过他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没有表现在拳脚上,而是大量地表现在杂文、书法及文人画中。

  省三的气场强大,那种强大除了来自学养与识见,还来自一种与生俱来的性格中的不由分说。然而,他的文章和他的字画却并不霸道,多是轻松谐趣、爽朗豁达,字里行间洋溢着举重若轻的盎然生机。

  省三的杂文多写个人经历、事件、感受和感悟,或激越,或闲适,或欢欣,或伤痛,忽喜忽悲,通过心灵拷问,探询着世界的是非曲直。“司空见惯浑无事,断尽江东刺史肠”,他没事找事的事也比比皆是,当然这要归于感觉的超强灵敏和灵魂的不安定。他的语言智慧来自于对世界冷静的观察和醒悟。这些语言不仅为我们记录了生动细腻的生活场景,而且还提供了价值判断。批判性是省三杂文的统一标识。

  这些年偶知他写书法,画中国画,我很不以为然。

  因为人文知识在市场上越来越不具备交换价值,连文学这一曾经风靡的文字样式都日益被边缘化。转型时代的悲哀使得文化外壳甚嚣尘上,而文化内核却日益萎缩。文字本身的持有者只能回到传统的螺蛳壳里,充当着寄人篱下的门客或幕僚。而与此同时,汉字外形符号的书写者却伴随着中国文人画,在市场上炙手可热。

  我一度甚至认为省三是一个文化投机者。

  的确,一些思想的、道德的、社会的崇高理想主义者,比如诗人,比如学哲学的人,慢慢地变成了市场上的穷人,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精神贵族”,而那些敛财者、暴富者又到处寻找文化的外衣,急不可耐地为自己缠头裹足时,社会的大滑稽呈现了:一个胸无点墨的人,居然可以扛着“博导”、“硕导”的头衔到处讲学;一件放在从前会让我们感动得流泪的事,在今天竟然听得到轻浮的笑声;一个过去我们会义愤填膺的场景,今天人们会熟视无睹,个别人还会在心中吹着口哨,扬长而去。这个时候,人们最能体验到人世间的颠倒与虚无。

  在这个嘲弄着真假逻辑关系的化妆时代,我们太需要省三和省三们了。

  而省三却悄然扳转船帆,向着那片挂着艺术大旗,流金淌银的海洋驰去。

  可是,当我利用为数不多的属于自己的周末,细细地研读了省三的文人画——钟馗演义时,我才知道,我误会他了。

  省三的好朋友、画家林峰曾为省三咏过四句诗:

  自嘲打油与涂鸦,

  窥见心底灿若霞。

  七十方弄丹青笔,

  始知前生是画家。

  省三六十多岁才拿起画笔,他非常机智地选择了文人画,选择了钟馗。

  钟馗是唐玄宗编出来的神名。至宋神宗,也就是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那班人之后,不知何故,许多画家忽然热衷于此类题材,借钟馗为“未第进士”之托,对原有形象进行了重新设计整合,一改过去相貌丑陋、性格粗豪的形象,于威猛中平添了不少文雅之气,亦庄亦谐。除着蓝衫的原版外,也有着大红官袍、戴乌纱,手中握剑或朝笏的,这一来,就大大拓展了钟馗的艺术价值和可塑空间。与鬼的对应关系,除了吃与被吃,更增加了对鬼的驱使和戏弄,调侃与揶谕。

  钟馗演义写到了六十回,也就是说省三一口气造出了六十个钟馗。六十个钟馗寄居着省三六十种神思妙想。他让钟馗去做一些不可思议、细细想来又合情合理的事,实际上是在校正着社会的逻辑偏差。

  我认为省三笔下的钟馗,是加了衣帽道具的变脸,是叙事符号从稿纸到宣纸的转换,究其内核,不难发现,书也好,画也好,原来还是省三的杂文。只不过这种形式,更加突出了理想原则和社会伦理的高度,更加接近于隐形书写,但它仍然是对不公的社会现象予以讥讽与抨击的匕首与投枪。他仍然在想方设法固执地表达出心中的愤懑。

  品味省三笔下的钟馗,不可以不读围绕着形形色色钟馗们的省三式书法。省三这一笔法,看似随心所欲,实则大有讲究,只不过这讲究连省三自己也难以说得清楚罢了。

  微微泛黄的白色宣纸上,浓淡相宜的线条拉成刚柔并济的水墨效果,这在构图上就夺得了一个优化组合的先机,彰显出他的叙事主人公及叙事对象。简洁、明快的叙事主体与纷繁杂陈的叙事副本被省三用智慧和学养的红绳操纵着,如此和谐调适共生在一个画面里。这种“涂鸦”与“打油”,恰似书画版的“白鼻金刚”,文字版的相声小品,让人在轻松之余得其精髓而不自知。

  值得提醒的是,省三的钟馗与道上常见的怒目金刚式的钟馗大有不同,他笔下,是一个个柔性的瘦小的温暖的钟馗,他要用这个貌似孱弱的钟馗去照亮人间,抚慰苍生,去建构自己的精神高地。

  倘若说涂鸦是对中国当代主流绘画意识形态的挑衅,那么,打油诗就是对中国主流诗歌传统范式的嘲弄。这种挑衅与嘲弄,符合省三个性中不服输的内在禀性,也符合他“君子不党”的行为理念。省三并非想在这里把绘画和诗歌的一贯秩序搅乱,他只不过是不想用现成的砖瓦去建筑他自以为是的艺术殿堂。

  画画、写文章都需要性情支撑,拙、巧其实都不是刻意为之的,一刻意,那拙就不是拙,那巧也不是巧了。

  省三常说自己是肉食动物,二十四小时中有二十小时在慵懒、散漫状态,只有在捕捉猎物时,才会一跃而起,步履矫健,形如闪电,身似脱兔。

  这只肉食动物常常率性而为,不拘小节,却又在文章的启承转合和书画的布局谋篇上颇讲味道,实为难能可贵。尤其是他文人画上的那些题跋,密匝匝,紧刷刷,节奏如电闪雷鸣,如狂风骤雨;文风是嬉笑怒骂,却不动声色。结果当然只能是妙趣横生,耐人寻味。

  陈师曾说,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察艺术上的工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

  王憨山说,在我们中国,文人虽不都是画家,而画家必定要成为文人。因为中国画融诗、书、画为一体,非文人不能及。

  从这个意义上看,省三由文人而挥丹青,是水到渠成的。

  我们假设认可艺术家的任务是将一个民族感觉的某个方面发挥到一种极致,那么,以省三的才情和状态,如果加上造型能力的进一步增强,能达到随心所欲、呼之即来之化境,其炼丹炉后之结局,完全可以期待。

  艺术是人类梦中的天国,艺术家即是向天国顶礼膜拜的心香焚烧者。

  省三的印章和语言似乎可以让我们测见他的虔诚度。

  因为要借钟馗打鬼,所以印章上刻“馗我不二”、“馗我不分”。

  因为自我感觉久久不能融入南方人的生活情景,便又有了“北人羁旅南方”、“一介老客”的自嘲。

  因为推崇陶博吾,便于陶博吾先生逝世周年题词:“陶瓮为铜铸,土埋作钟声”。

  因为讨厌虚以委蛇,便很早就在文章中写了“应酬无上品”这五个字。

  因为习老庄有悟,便总结:一个人的年龄和他的社会角色的搭配,如同万物适应季节,应该什么季节就开什么花。

  因为不愿多与尘俗中人交往,便自慰:人间之门关闭,天堂之门洞开。

  因为站在七十多岁的门槛上回眸,便感叹:人生实际上是一场马拉松赛跑,前边快与慢算不得数的,关键是看几十圈下来后,还有谁在场上。

  我感慨省三思维的活跃和感觉的敏锐,与之对话常常能够觉察得到自己的怦然心动,而他那浑厚的男音又可以让人在寂静中长久享受到袅袅余音。

  若干年前我在读了省三的若干杂文后,曾对朋友说:省三的意义不仅仅在杂文。省三的意义一半在于,他以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和多样形式参与文化创造并努力以这种创造为工具,去擦洗社会污垢;另一半在于,他总是试图成为社会脊梁的一部分,退而求其次,也要努力成为这脊梁中的钙粉或钙片。

  如果我的判断不出问题,我想说,喜欢省三文章和字画的人,面对任何一声枪响,都绝对不会参与茶余饭后的那种哄笑。

  世有鬼魅,方显钟馗。明明大象,玄鉴照微。愿省三永远与钟馗同在。

编辑: 王一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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