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中书法读后

2017-01-23 17:53:00来源:央广网江西频道

文/范景中

  Of all my verse like not a single line;

  But like my title,for it is not mine.

  That title from a better man I stole;

  Ah,how much better,had I stol’n the whole!

  一

  在世界艺术中,很少有文化会一直把书法当成艺术。可在中国,书法一向给尊为老大。自汉以降,它就居于最高的地位。若说中国艺术哪件能当代表,《兰亭序》肯定当之无愧。然而历史上却几乎没有什么专职的书法家。写经手可能是个特例,可却被视为抄书匠,给尊为书法家还是现代的事。在历史上,也许直到乾嘉期间出了位邓石如,才算有了第一个专业书法家。邓石如没有官职,所留的诗文也不越百篇,还大都平平,几乎没赢得过赞美,只有书法得到了极高的评价。

  邓石如曾在梅石君处潜心研摹金石碑铭八年,又在金蕊中处逗留年馀,日昧爽起,研墨盈盘,用尽了苦功。这是书法家的幸运,但也是不幸。因为苏东坡早就说过:“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行。分科而医,医之衰也。占色而画,画之陋也。”黄宗羲也说:“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近代有些硕匠通人,例如梁启超、马一浮以及张舜徽诸先生,心怀着黄石斋所谓的“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关心”,而对邓石如评价不像包慎伯、康南海那样一片欢呼雀跃,良有以也。

  很多评论家认为,现代专业的书法家遍布各地,可书法却衰颓了。季惟斋先生的大作《书史》尾声引尼采云:“恕我直言,一种更高类型之人,不喜欢职业,正因其了达自己负有使命。”作者接着说道:“今日书道之所以极衰者,正以书法之职业化、普及化之故。”普及化似乎不一定就有多差,但对职业化的批评的确振聋发聩。

  以此评泊邱振中先生,他正是一位向更高类型跃进的人,远远地逸出了职业化的轨道。他虽终年作书,却从不以书法家自居。狭隘的专业封锁不了他的心胸,他作诗即隽语横出,意象盘空,抖落秋水春草;作画即杂然郁勃,猖狂妄行,蹈乎大方;作理论又深绎玄理,刊华拾珠,如星月凛然。这些还可能算是戋戋小者。至于他的工科本行,哲学和文学的造诣,更无须赘言。振中先生以其博学多才,接续了苏东坡一线的文脉,可谓是通其意而无适不行的古典人,因而不能用书法家来牢笼。

  二

  然而,振中分明又是一位现代主义艺术家。三十多年来,我们时常交流,有时连床对谈,夜深不倦。我深知他一直致力于现代书法,不仅从视觉而且从内容上,都力求作品的现代形式和现代精神,他是中国现代书法最早的一位开拓者。

  挟如此大的抱负,让他这位站在两条路线上的艺术家,不断地周旋迂回在古典和当下之间。有时他俨然四顾,下笔苍茫,满墙满障都似风起云移,磅礴震荡,势不可遏。记得一次寒冬雪窗下赏其册页,真是光摇银海,不辨是雪是书,昂然眼前起一形象:独立空山始大悟,世间无物非草书。这种令人触目皆见非常之物的感受,自是他的草书所掀起的光芒:“先贤草律我草狂,风云阵发愁钟王;须臾变态皆自我,象形类物无不可。”皎然的这几句《张伯高草书歌》也可用于形容振中的草书。伯高先生的《古诗四帖》虽颇具争议,然而谢稚柳先生晚年却尤为致力,振中也是研味甚深。

  可是,这位久居在古典传统大厦里的艺术家,也总是宣称,这座大厦不能永驻,它已然松脱,须吹进一些新鲜空气,它应该:

  一度营建

  一度世代寓居

  一度让风吹裂松动的玻璃

  当然,这是一种价值判断。我们看艺术,谁都免不了一种心理定向,怀着传统主义,就要使用知识判断的模式,而揣着现代主义,就会怀疑那个模式:

  来自经验的知识

  只有一种有限的价值

  知识强行规定一种模式,不合实际

  因为模式时刻都在变新

  而每一时刻都对我们经历的一切

  作出一次新的骇人的评价。

  振中时常强调,他的传统书法不论成就多高,但毕竟过去,他要打破书法语言在瞬息万变的生活面前的固定和静止。因此,他不能落入《神曲》开篇所描写的情境,被困在生活的“中途”。他宁愿自我燃起炼狱的火焰:

  努力学会使用语言,而每一次尝试

  都是一个崭新的出发,一种不同的失败,

  当一个人好不容易学会了驾驭语言

  他又发现这种语言所能说出的东西他已经不愿再说,

  它所能适用的形式他已经不愿意再用。

  所以每一次冒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

  对于沉默的事物的一次袭击,所运用的陈旧装备,

  永远经不起感觉的不准确所造成的混乱,

  与没有纪律的激情的乌合之众。我们所要

  用力量和谦逊来征服的,早就一次、两次

  或者好几次被人发现,而发现的人们

  我们无法企及——但没有竞争——

  只有奋斗,去挽回我们已经失掉了的

  好几次被我们找到又失掉了的东西

  上面的这些诗句,既是一位现代诗人在怯懦者不敢直视之处的放歌自述,也是振中心灵风暴的止微阐幽。振中研读过这些诗句,还翕翕然而有共鸣:

  足音在记忆中回响

  沿着那条我们未曾走过的甬道

  飘向那座我们从未开启过的门

  进入玫瑰园。我的话就这样

  在你的心中回响。

  T.S.艾略特大概是二十世纪诗人中对古典传统研究最深的人。他的名著Tradition and the Individual Talent至今仍是典范。他的诗歌时而形而上,启示录一般的深幻;时而向下延展,坠落进混乱的日常世界。但它不论怎样哲学,怎样宗教思辨,它都是现代主义的。他也许是一个楷模,一个similes,示范着古典向现代的transfiguration;我们知道振中乃是艾略特的异域知音。因此,每见其徘徊两路,一边饮古典之秋月,一边餐现代之朝暾,就不禁悄然以感,悠然以思,其殆所谓究极情状,统摄物态,有以致之乎!其笔下之transfiguration又该是何等视象,也许它只是

  A woman drew her long black hair out tight

  And fiddled whisper music on those strings

  一个女士拉直她黑色的长发

  当作琴弦奏出耳语般的音乐

  三

  振中先生的这种双面艺术家面貌极为突出,接触过他的人都会留下深深的印象。每观他的艺术,我也总会联想起两位相关的艺术家形象。第一位是列子塑造的纪昌。想起他是由于,他在一个坚韧的传统中学习,而传统又是一个巨大的结构,它总是限制人的创造,它越不给人自由,其限制力就越是牢固强大。除非用上二三十年的精力去千锤百炼,否则发亡瞳白,也难得其大精神。纪昌就是在这种传统中锤炼出了天铲神镂手。我们看列子如何说——

  纪昌向飞卫学习射箭,飞卫告诉他:“先学会盯住一处而久久不眨眼睛,然后再谈学射。”纪昌回家,仰面朝天躺在妻子织机底下,双眼盯住踏板。两年后,他能看着锋利的锥尖刺到眼前而目不转睛。他向飞卫报告,飞卫说:“还不行,必须要把眼力练到视小如大、视微如著,才谈得上学射。”纪昌又回去练习,他用牛尾巴拴住一只虱子吊在窗口,天天面朝南方不眨眼地瞪着它。十多天之间,他眼中的虱子渐渐变大,三年之后竟大如车轮,再看周围其他东西,竟像山丘。于是他用燕国牛角做弓,楚国蓬杆制箭,朝虱子射去,箭穿虱心而牛尾不断。纪昌以告飞卫,飞卫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

  学到这种地步,能视小如大,贯虱心不以为难,艺之微,得矣!中国传统艺术的精华亦凿凿在此。在这种传统中能看出艺术的精微,能体会它,玩味它,亲和它,直到视微成著,呵幻成真,悟出中国艺术的大精神,一直就是检验艺术家眼力和修养的试金石。然而要得此大精神,则非要积累岁月,厚聚深培不可。

  振中先生的传统书法魄力沉雄,有瑰玮飞腾之气,正有这样的大精神,它是苏东坡所谓的“始知真放本精微”,也是在寂寂岁华中磨就的年高手硬,心意闲淡。

  另一位是希腊传说中的西绪福斯(Sisyphus),他跟纪昌一样,也生活在孤独和枯涩之中,不过纪昌是在静静中磨洗,过着vita contemplativa的生活,而西绪福斯却更像运动员,生活在vita activa之中,受着神的惩罚推动巨石上山,连带着无休止的推石劳动也把他推向黑暗无边。

  然而,西绪福斯却幸福地笑了。他笑那命运就像滚动的石头一样轮回。人生虽然又苦又荒谬,他却告诫自己:所有一切最卑劣的莫过于恐惧。他还告诫自己:要永远驱除恐惧,占据着生命的只能是亘古至今的工作。工作不仅是人类历史的基石,它还是人类忍耐乃至获胜的柱石。有了工作之石,人的心灵宇宙才永不会崩溃。而神所施行的惩罚只是神的自说自话,只存在神的世界,它只属于神,它不过是

  Between the idea

  And the reality

  Between the motion

  And the act

  Falls the Shadow

  在概念

  和现实之间

  在运动

  和行为之间

  落下的一道阴影

  但西绪福斯的世界,却有他自己,有伴随他的巨石滚上滚下的沉重,以及时或一瞥的蝴蝶振翅的轻盈,偶尔还有

  Part of the moon was falling down the west

  Dragging the whole sky with it to the hills

  一弯新月正西下

  拽住苍天去山中

  无休止的劳动,竟然也是一种艺术;在艺术中,艰辛的劳动无法取代;灵感不能取代,运气不能取代,神也不能取代。就连神所施行的永不停息的惩罚也成了西绪福斯永不停息的旅行。对此,十九世纪的文豪提供了两种解释旅行的说法,其一出自Virginibus Puerisque(《童稚时代》)第六部El Dorado(黄金国):满怀渴望的旅行胜似到达,真正的成功在于劳动(To travel hopefully is a better thing than to arrive, and the true success is to labour)。其二出自Travels with a Donkey(《骑驴纪行》):我旅行不是为了到什么地方,而是为了走动。我为旅行而旅行,运动是件伟大的事(For my part,I travel not to go anywhere,but to go I travel for travel’s sake.The great affair is to move)。 西绪福斯的现代评论者不妨把它们合二为一:他是为旅行而旅行,为劳动而劳动,或者说为艺术而艺术。这就是身为艺术家的西绪福斯的故事,为艺术让他忘记了苦役,忘记了枯寂,也忘记了他自己。神似乎也有些慌神,他不得不说:

  别告诉我,不止一颗星在众多

  夜离苍穹、轻声陨落的星星中

  被人拾起,和石块一起筑成一道墙

  用石头和星星仅仅筑起一道墙,人的劳动是如此谦卑,可静心思量,又如此宏伟。连上帝最后也给感化,他说:静下来,让黑暗降临到你的墙上,它是神的黑暗。

  这就是我们在振中先生作品中看到的现代性,他的墨迹中有“神的黑暗”。

编辑: 谢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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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振中书法读后

在世界艺术中,很少有文化会一直把书法当成艺术。可在中国,书法一向给尊为老大。自汉以降,它就居于最高的地位。若说中国艺术哪件能当代表,《兰亭序》肯定当之无愧。然而历史上却几乎没有什么专职的书法家。写经手可能是个特例,可却被视为抄书匠,给尊为书法家还是现代的事。在历史上,也许直到乾嘉期间出了位邓石如,才算有了第一个专业书法家。邓石如没有官职,所留的诗文也不越百篇,还大都平平,几乎没赢得过赞美,只有书法得到了极高的评价。邓石如曾在梅石君处潜心研摹金石碑铭八年,又在金蕊中处逗留年馀,日昧爽起,研墨盈盘,用尽了苦功。这是书法家的幸运,但也是不幸。因为苏东坡早就说过:“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行。分科而医,医之衰也。占色而画,画之陋也。”黄宗羲也说:“析之者愈精,逃之者愈巧。”近代有些硕匠通人,例如梁启超、马一浮以及张舜徽诸先生,心怀着黄石斋所谓的“作书是学问中第七八乘事,切勿以此关心”,而对邓石如评价不像包慎伯、康南海那样一片欢呼雀跃,良有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