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邱振中的“实验书法”

2017-01-23 17:51:00来源:央广网江西频道

文/曹意强

  书画同源这个命题对近代艺术的意义也许大于在古代的实际功效。吴道子学书不成而成画圣。引书法入画铸就了中国文人写意传统,而欧洲抽象艺术则把中国书法的书写性提升为绘画的现代本质。从中国的唐宋到清代,从欧洲的文艺复兴到西方现代,绘画同趋于书法,当然这并非就图像表象而言,而是从绘画观念与方法论而言:绘画是一种书写而非描绘形式。

  康定斯基借助音乐性创作了史上第一幅抽象画,可音乐性只是隐喻,转化为视觉语言就是书写性。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罗伯特·马瑟韦尔将欧洲哲学与中国书法观念相结合探索抽象的结构张力,其名作《西班牙挽歌》变体,万变不离中文的“州”字结构。这种抽象结构的书写性被画家本人定义为“自动主义”,而波洛克的“滴画”则是另一种风格的抽象书法。本文所论述的邱振中书法也可归入现代抽象艺术的范畴。

  如果说欧美抽象画家更注重书写性的抽象结构,那么邱振中力图从抽象的结构中去重塑书法线条的内涵,换言之,他试图先击碎传统书法的结体、章法、笔法,乃至其整个传统意义,然后,在现代想象力和敏感性的引导下,借助传统书法的活性基因,创新书法在现代艺术中的新构架。

  正是在这样的探索中,书画合于同源,回归中国古代的书学理论的实质。形、象、神三者在邱振中的作品中兼显而不偏颇。书法乃抽象之画。蔡邕所谓“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钟繇称“每见万类,悉书象之”。邱振中将身边人物、草木花鸟、山水景物,乃至梦境等万象皆以书法类之,“体万物以成形,因象而求意,得意而忘象”。抽象之意,出于物象之表。

  从马瑟韦尔到邱振中的作品中,可见抽象并非概念的抽象,而是一种灵心焕发。我之所以把他们两者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他们的艺术同出于“恢廓才情、酝酿学问”的道路。前者奠基于哲学,后者扎根于诗性。

  邱振中其人其作隐含着这种诗性视觉灵光,观看其书法时,心灵中自然回荡起米开朗基罗致青年贵族托马索·卡瓦列里的诗句:

  透过你明朗的眼睛我看到柔美的光,

  我阴翳的眼睛永远看不到;

  我用你的脚承受我负荷的重量,

  我自己的肢体已迟缓衰老。

  在你的翅膀上我轻捷地穿过天空;

  你指引我朝着天国的方向;

  你美好的愿望感动了我,面颊苍白,赤红;

  在阳光中寒颤,在冬夜里灼烫。

  我的愿望就在你的愿望中,如轮轴在轮子中;

  你的心铸就了我所有的思想;

  我的语言没有你的呼吸就会消亡。

  没有你,我就像月亮,空中一颗孤独的石头

  ——无人能在天空看见月亮,

  只有当被太阳照耀——那是火光。

  邱振中作品的抽象诗性触及内心最深处。其作品是诗的艺术,心灵的艺术,总是充满着对人生境界的感悟,并带给我们超越一切的心灵力量,让我们在现实世界之外重新找到了另外一种自由自在的“声音”。

  题为《日记》的作品,感人尤深。整幅纸面,浮现出的“记忆”宛如一片混沌、浩瀚的星云,或浓或淡、或聚或散,文字团块载浮载沉,依稀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这种感受最贴近我们内心深处的记忆,而此处所用手法,似乎比“通感”还要微妙,其中的细腻与苍茫,恐怕艺术家本人都无法解释。谛视之下,我们看到的“回忆”竟然全部是邱振中自己的名字,零零散散、漫天飞舞,仿佛在我们头脑中凌乱地投射类似北岛的句子:

  ……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

  ……

  新的转机和闪闪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这样的联想可能失敬于这幅抽象书法,但它完美地诠释了北岛的诗句,其力度远非任何绘画作品所能比拟。而北岛口中的“纸、绳索和身影”恰恰是对邱振中及其作品最形象的概括。这两件作品——一首诗,一纸书迹,凌乱交错,令人浮想联翩。

  这种预言性特质脱胎于“五四”前后的新文化运动,是西式启蒙与中国现实的错综复合体。我们不妨看一眼他在18年前留下的文字:

  第二个梦 1997年1月5日

  大教室,许多人在听演讲。一个国际研讨会。

  演讲的人说,要警惕普通人干预历史。因为现在人人都有摄像机,这么多资料留给未来,就可能造成混乱,人们不知道挑出什么来代表历史。

  如今看来,所谓的“当代生活”或“当代人”,何止是“干预”历史,简直就是在以各自拿手的方式直接“创造”历史。从这个角度讲,邱振中的《待考文字系列》又是一组预言式作品,其中隐藏了一位智者的戏谑:我创造了历史,我用“文字”记录了我的创造——可是除了我自己,人们(甚至包括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我留下的到底是什么……普通人获得了最神圣的权利——书写历史、创造历史(也就是像神一样可以永生的权利),可是,当每个人都拥有这样的权利时,我们看到的却是当代文化所特有的一种狂欢模式——对历史无节制地消费、浪费,在食腐动物的“平台”上夸张地咀嚼……

  《待考文字系列》是一个虚指,是对现实世界的善意嘲讽,也是对“真实的”古代世界的追问,两者在“未来”世界中达成了默契。

  如果说《待考文字系列》是一场拆解游戏的话,那么邱振中的《集句跋徐冰芥子园山水卷》则回到了书法家的本色,所形成的反差耐人寻味。徐冰是用文字做艺术的高手,其《天书》《地书》无一不令人叫绝,他用严肃端庄却无法识读的文字外形制造了一幕幕古今中西凌乱纷纭、交叠荡漾的思想奇景。邱振中欣赏徐冰的实验,为之做“跋语”,这里面有惺惺相惜的味道,也有自我挑战的心态。在《集句跋徐冰芥子园山水卷》中,邱振中为自己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面对“实验艺术家”徐冰的作品,他再次展露了自己的智慧。像喜欢文字游戏的古代文人一样,他从《道德经》、古诗画文献中撷取文句,连属成文,成就了一件令人拍案称奇的佳作:“今观此卷,移花接木,重张区宇,虽略于形色,意致流动,颇得神气。呜呼!有物混成,可以为天地母,岂虚言哉!故曰莫若以明。”——这是在说徐冰吗?是,但又何尝不是作者的“自况”!

  不过,仅有这样的智慧还称不上书法佳作。在《集句跋徐冰芥子园山水卷》中,“理论家”的他展现了书法家的神采。整件作品从笔锋吐纳、字形裹束,到布白立势无不令人吃惊。纸面上的书迹浑然一体,势若奔雷,或若雄狮吼叫;浓墨枯笔,掩映生奇。这一次,他用的是同一种墨气,仅靠后半部分的几行枯笔来营构气韵,其效果正如旷野中几声孤独的、略带嘶哑的长啸。用这种方式和徐冰对话,能听懂的人大概不算太多吧。然而,正是在此,邱振中将我们带回到了纯正的传统。传为唐人韦续的《五十六种书并序》是书学史上的一篇奇文,他所辑录的书体,如龙书、卿云书、鸾凤书、科斗书、仙人形书、龟书、钟鼎书、倒薤书、虎书、鸟书、鱼书、填书、大篆、复篆、殳书、小篆、仙人篆、麒麟书、转宿篆、虫书、传信鸟迹等,多为各类纪念性、功能性、装饰性字体。其实,正是在韦续所处的唐代,或更早一些,古人对书法的“经典”意识产生了深刻的自觉。作为“经典”的书法恰恰不再是功能化、装饰性的文字——如我们在各类器物铭文、碑志、摩崖石刻中所看到的字体,而是以“二王”之点画为核心,以“笔法”为中心的书写痕迹。我们完全可以用康有为(或明末文人)口中的碑学、帖学的分歧来衡量这一分野,但由此不能忽略如下事实:各类碑刻文字难道不也在模仿书写的痕迹吗?我们看古碑喜欢看字口,而不是字形,这难道不是在向纸绢书迹表达敬意吗?书法可以向外求,也可以向内求。向内求,求的是心性,是种种极为细微的感受,二者相比,可能后者更变化莫测,更难以约束,难度也更大。出于这个原因,所以古代文人会一直把“帖学”奉为正宗(因科举而生的干禄书等等不在此列),也正是出于这种意识,自元代以降的画家更自觉地把书写经验引入画面,创造出了更具书法形式意味的“文人画”。

  邱振中用文字为媒介做艺术,无论其手段怎样变化,都是在做“痕迹”的实验。而做这种实验即是做心灵的实验,诚如张怀瓘所言,“文则数言乃成其意,书则一字已见其心”。这种探索把他对书法内涵的理解与他对外在世界的沉思融为一体,形成其独有的艺术品质。

  从这点来讲,邱振中并不仅仅是书法家,他与马瑟韦尔、徐冰等现代艺术家站在同一行列,试图跨越传统和当代、西方和中国之间存在的历史和现实的巨大鸿沟,这里有种种历史的误解,也有种种当代的偏见。传统不是衡量现代的标准,而现代全然脱离传统却将失去价值意义。现代对传统的继承必须具有选择性,传统中唯有那些活性基因才能孕育为当代意义。传世的经典作品产生于传统的创造性转化过程,而这种转化是与当下情景的实验性对话的成果。当下的对话往往犹如散乱无序的点线,它们如何联结意义,如何串连过去、今天与未来,在当下视眼中往往模糊不清,唯有到未来的某个节点,回顾才知其串联的方式与意义,当代很难甄别出自己时代的创造性杰作,这要等待历史的判官。艺术史给我们的一个教训是不要过快地否定看似古怪乃至荒唐的艺术实验。其积极的方面是让艺术家和批评家都处于开放的状态,而不是预设一个完美的西方模式或完美的中国传统局限自身的价值判断。

  当代艺术家普遍具有希望批评家为之定位的毛病。邱振中的尝试本身否定了给他定位的可能性。他集理论家、书法家、诗人、现代绘画实验者为一身,在书法界乃至绘画界,无人可与之比肩。作为书法家,他对现代绘画实验具有独特的见解。我们都知道公孙龙子“离坚白、合同异”的典故,邱振中对绘画的理解恰好与此暗合,其“现代绘画”与“现代书法”同属一个系列。他把书法语言提取出来,线条凝聚成了团块,而书法中的浓淡干湿也成了自由而独立的创造性元素。他的“现代绘画”堪称其“哲学游戏”。从这个意义来看,邱振中的艺术实践具有最直接的当代意义,它不受材料媒介、中西价值观念和艺术门类的局限而进行开放性自由实验,这是一种以心灵的再发现、传统的再发现、现实的再发现为宗旨的创造性力量。

  中国现代艺术的价值,就如传世的经典一样,蕴含在艺术家的“行迹”之中,我们有什么样的优秀作品,就会留下什么样的“现代传统”。书法如今已脱离古代的许多功能而成为独立的艺术。然而,缺乏传统功底和人文素养,书法易沦为圆滑俗气的“画字”。邱振中的书法直追王羲之,结体俊秀,韧劲内敛。艺术抽象是对世界的诗性化直觉投射,它不是世界的内容,而是体悟与表现世界的一种审美方式,形同数学和物理公式也是审美形式。倘若邱振中能将得力于传统的诗性抽象与更注重结构张力与笔触厚度的欧式抽象相结合,那么,他身上那股势不可遏的艺术与生命活力,在其智慧的灵光照射下,在其丰富的情感驱动中,势必将其艺术实验推向新的境界,创造出书画同源的现代艺术范例,在历史的坐标系上刻出精彩的痕迹。

编辑: 谢元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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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邱振中的“实验书法”

书画同源这个命题对近代艺术的意义也许大于在古代的实际功效。吴道子学书不成而成画圣。引书法入画铸就了中国文人写意传统,而欧洲抽象艺术则把中国书法的书写性提升为绘画的现代本质。从中国的唐宋到清代,从欧洲的文艺复兴到西方现代,绘画同趋于书法,当然这并非就图像表象而言,而是从绘画观念与方法论而言:绘画是一种书写而非描绘形式。康定斯基借助音乐性创作了史上第一幅抽象画,可音乐性只是隐喻,转化为视觉语言就是书写性。美国抽象表现主义画家罗伯特·马瑟韦尔将欧洲哲学与中国书法观念相结合探索抽象的结构张力,其名作《西班牙挽歌》变体,万变不离中文的“州”字结构。这种抽象结构的书写性被画家本人定义为“自动主义”,而波洛克的“滴画”则是另一种风格的抽象书法。本文所论述的邱振中书法也可归入现代抽象艺术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