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扛鼎说王铎

2018-06-13 11:44:00来源:央广网江西频道

  上海书画出版社曾出版书法自学丛帖,这是1985年的首版,我第一次读到王铎的书法是从拥有这本书开始。这是一通赠张抱一草书诗卷,内容为王铎自作的赠友人张抱一的五首七律诗,并诗题、卷末落款,整幅法帖一共三百三十六个汉字,七十五行。书法纵横奇崛,章法欹侧相生,尤其线条使转腾挪间的从容与潇洒深得"二王"正传,日本书坛甚至认为"后王胜前王"。沙孟海评王铎云:“一生吃着二王法帖,天分又高,功力又深,结果居然能得其正传,矫正赵孟頫、董其昌的末流之失,在于明季,可说是书学界的'中兴之主’。”启功先生盛赞王铎:“觉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

  其实王铎赠张抱一还有一件行书诗卷,书卷用笔沉着痛快,骨力尤健,点画挺健爽利,丰腴润泽,点画粗细、枯润、字形大小对比强烈,极尽所能地展示出力量与姿态变化的丰富性。此行书帖充分地展现出王铎书法的艺术风貌。此二件均作于同一时期——崇祯十五年(1642年),当时王铎是因为父服丧而流寓至怀州,得到当地地方官张公祖(号抱一)的盛情款待。在暮春三月的一个夜晚,张公祖邀请一批文友招集湖亭,王铎趁着酒意即兴赋诗挥毫,将平生所学所感,付诸毫端。其时,王铎刚好年届50,学书40年,长期浸淫在“二王”的法帖之中,正欲摆脱"二王""如灯取影,不失毫发"的突破时期;王铎说,“五十自化”,这份“自化”,就要“化”在自己新的形象和个性之上,于是,王铎一挥而就,洋洋洒洒的草书长卷就这样悄然诞生了,这既是自家面貌的初步形成,也是启迪后代书法走向的开端,这两件书法代表作,对后世影响深远。

  王铎(1592--1652),明末清初著名书法家,字觉斯,号嵩樵,烟潭渔叟等,河南孟津人,早岁贫寒,"一日不能二粥",后发奋苦学,30中进士,受考官袁可立提携,入翰林院庶吉士,累擢礼部尚书。51岁为东阁大学士。52岁满清入关后被授予礼部尚书、官弘文院学士,加太子少保,清顺治九年(1652年)病逝故里。终年61岁。

  王铎一生可谓命运多舛,宦海浮沉,尤其入清后,抑郁不得志,变得极度苦闷、孤寂、彷徨,一怀愁绪,只有发泄笔端,通过诗文和书画排遣胸中积郁。有人说:艺术来源于苦闷。王铎的苦闷不仅是生活上的,更大的苦闷是来自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他深知,降清为"贰臣"后在历史上意味着什么?一方面生活上的压力让他无计可施,作为文人的一面,他耻于沿街乞讨,只能卖字鬻画,艰难度日;同时曲折地求助于过去的老友故交,他把一生最好的书法写给那个外国藉朋友汤若望,希望得到他的接济,"月来病,力疾勉书,时绝粮,书数条卖之,得五斗粟,买墨,墨不嘉耳,奈何!"老外却装傻充愣,装作听不懂。另一方面,对艺术的追求和深究让他不甘心就此辍步,这正是一个农人的金秋、艺术家的黄金时节,他希望, 他的作品后人能理解,他的选择历史能公允――“五百年后始论公”。这两难的选择让他漠视了现实的垢骂,而选择"五百年后",他相信,五百年后一定有懂他的人。他在一则手卷的题记中写道:吾书学之四十年,颇有所从来,必有深于爱吾书者。不知者则谓为高闲、张旭、怀素野道,吾不服、不服、不服!尾连叹三句“不服”,这是积郁多深才能爆发出来的呐喊。内心的痛苦只有通过内心的方法才能得到发泄。从此,王铎在书法的海洋中任情恣肆,一泻汪洋。

  王铎降清后八、九年时间内,他的人格进行着极度的分裂。据说他在上京的头天晚上,大量焚毁自己之前的诗稿,这是他多少年来的心血和结晶,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可见他内心有多大的矛盾和痛苦,对未来的前途又充满忧虑和不安。事实上他的担忧后来是得到了充分的证实。一方面在清廷的政治面前不断加官进爵,另一方面,作为“贰臣”的他,又无法得到朝廷的信任,始终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成为当朝的一个花瓶和摆设;与此同时,他的内心世界将是极度孤寂,唯一的方法就是借助笔墨来表达自己的精神情感,这将是一条寂寞、孤独、痛苦和无援的路径,可能很长时间不会被人理解,甚至谩骂、鄙视、垢病,王铎就是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下,度日如年。

  也许是人感动了天,也许是天要怜人,不知不觉,王铎找到了一种贲张情绪的突破口:那就是酬答的诗文、奔放的狂草和巨帧长轴的书写组合,这种组合形式象个幽灵在这个时空点上横空出世,轰然而降,它成就了王铎,也让王铎极致地完成了那个时代最中国的书写面貌。

  王铎诗学杜甫,常以杜甫自比,可能基于同为颠沛流离之期。一生赋诗万首以上,一方面谴责农民起义军的暴行,另一方面对苦难中的农民寄予极大的同情。我喜欢他晚年的酬唱之作,情真意切,发乎胸臆。他晚年的书风更趋成熟老辣,其狂草技法已臻化境。在形式上,他大胆突破前人樊篱,将巨帧长轴的书法作品推向全新高潮,这是王铎为这个时代最突出的奉献,也是他作为“贰臣”的矛盾心理和落寞情怀的排遣,故作品已失去崇祯朝的扛鼎之力和奋发之气,而转为幽僻、孤冷和狂放。这一时期,他基本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不能自拔。他在48岁时曾说:“我无他望,所期日后史上,好书数行也。”明代中后期高大宏伟的建筑出现,纸、绢等材料制作技术的进步,为巨帧大轴的出现提供了物质准备。王铎追求的是那种天风海涛的气宇襟抱和内心抑郁、苦闷与不安更需要一种淋漓痛快的渲泄方式,从物质到精神,从内容到形式,王铎都已作好了充分的准备。王铎在这一艺术表现形式中,达到“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化境。王铎的狂草立轴动辄二米以上,“一笔”书写多达十几个字,有时一行二十余字,最令人亢奋的不仅仅是文字数量的统计比较,而且凭借高超娴熟的艺术技法,以线条不可思议地连续纵深盘桓,构筑出动人心魄的艺术境界。用百炼钢,化成了绕指柔,上承下接,笔势连绵,奔腾跳跃,左突右冲,纵放得意。犹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其势不可遏止。王铎“一笔书”确立了狂草的新语汇,仅此“一笔”,就足可以载入书法艺术史册。

  清著名书法理论家倪苏门在论及书法功夫分为三段时,把王铎的成功要诀析解得朴素精微,“盖终段则无他法,只是守定一家,又时时出入各家,无古无今,无人无我,写个不休,写到熟极之处,忽然悟门大启,层层透入,洞见古人精微奥妙,我之笔底迸出天机来变动挥洒。回头视初宗主,不缚不脱之境,方可自成一家矣。”他在58岁那年临《淳化阁帖》与所画山水合卷中声明:“予书独宗羲、献。即唐宋诸家皆发源羲、献,人自不察耳。动曰某学米、某学蔡。又溯而上曰:某虞、某柳、某欧,予此通临五十年,辄强项不肯屈服。古人学书诗文,咸有万(寻+获),匪深造博文,难言之矣”。他认为“二王”是书法的最高境界,唐宋以降的书法均是发源于此。那么更深的寓意尚不仅仅在此。笔者以为这既是王铎的书法史观又是他自我评价的潜台词。唐宋诸家是“羲献”源头之流,王铎独宗“羲献”,自然要与虞世南、柳公权、米芾等先贤同出师门.这是王铎胆大与气魄的表现,也是他此后研习各家流变、独树个性规模的基石了。

  王铎对我影响至深,尤其书写线条的劲健与畅意,高超技艺的历练与通达和满纸纵横的情绪渲泄,让人五体投地。很多朋友问我,为何笔名称山樵,其实是早岁崇学王铎书法才情之故。王铎是嵩山人,号嵩樵,常有山林之意;不敢与之比高,所以去高而取山字,只是终日与山水、树木、花鸟、虫鱼为伍,做个樵客较为合宜。不过早已没了当年的那份意气,而变得平和自然淡远罢了。

  艺术是什么?艺术什么也不是,可什么都包括。艺术是夜的星空,永远闪烁着远离现实的幽深梦境,艺术是一杯排遣内心郁闷的苦酒,所有的欢笑和泪水都留有屐痕处处,艺术是一股久储于胸,积蓄待发的滔滔江流,或奔或走,或吟或啸,或疾或缓,或顿或措,每一经过,都是静默后的群山巍峨。"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五百年后的我似乎读懂了当年王铎艰难苦恨繁霜鬓的选择,套用时下一句流行话语: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编辑: 王一凡
关键词: 王铎;书法;艺术

一笔扛鼎说王铎

王铎一生可谓命运多舛,宦海浮沉,尤其入清后,抑郁不得志,变得极度苦闷、孤寂、彷徨,一怀愁绪,只有发泄笔端,通过诗文和书画排遣胸中积郁。有人说:艺术来源于苦闷。王铎的苦闷不仅是生活上的,更大的苦闷是来自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他深知,降清为"贰臣"后在历史上意味着什么?一方面生活上的压力让他无计可施,作为文人的一面,他耻于沿街乞讨,只能卖字鬻画,艰难度日;同时曲折地求助于过去的老友故交,他把一生最好的书法写给那个外国藉朋友汤若望,希望得到他的接济,"月来病,力疾勉书,时绝粮,书数条卖之,得五斗粟,买墨,墨不嘉耳,奈何!"老外却装傻充愣,装作听不懂。另一方面,对艺术的追求和深究让他不甘心就此辍步,这正是一个农人的金秋、艺术家的黄金时节,他希望, 他的作品后人能理解,他的选择历史能公允――“五百年后始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