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2018-06-13 11:19:00来源:央广网江西频道

  沿庐山山脉南望,其余脉一直绵延数十公里,至丫髻山作了个小小的停顿,然后,又继续向四周延伸。其山势也缓和了,其水流也缓慢了,两边树木和庄稼郁郁葱葱,显得特别生机,仿佛土地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让一切生命都充满活力和激情。顺流而望,就是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了。

  沿河两岸的村庄如珍珠般散落,天刚一亮,村里的鸡鸣犬吠声不断,村中屋顶的炊烟先是从一家矮屋的石瓦缝中冒出,仿佛从草垛后露出村童的脸,张望着四周,接着,又一家屋顶冒着,炊烟在空中袅娜,翻转着轻柔身姿,与早上湿润的空气和为一体,与另一家腾起的炊烟融合,与村中的树木融合,与屋顶飘过的晨雾融合,由青变灰,由浓而淡,与村中不断新生的炊烟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如张大千的泼墨山水,浓淡相间,水墨江南,这是暮春三月的一个早晨,我的家乡一一横塘给我的记忆。

  离开横塘已有三十多年了,尽管年年回去,每次总是来去匆匆,如清风拂岸,了无春痕,再也没有象童年那样朝夕相依,一切只在记忆的深处辗转反侧,在深夜梦萦里呓语惊魂。

  横塘现在是镇,过去叫横塘铺,是周边几个乡镇的集市,纵横几条水系绕镇而过,蜿蜒而行。

  早年读范石湖诗《横塘》:

  南浦春来绿一川,

  石桥朱塔两依然。

  年年送客横塘路,

  细雨垂杨系画船。

  觉得很美,怀疑范先生屐痕处处,宦迹赣鄱,不然他笔下的横塘无论山川形胜,情景实况怎么有那么高值相似度。事实上他写的是苏州的一处河岸,后来我还专门去过那儿,论以景致,远不及我的家乡,只因詩写的太好,在我的心底,只把他当作书写自家山水的名篇佳什了。

  由横塘铺沿溪上溯就是故里垅。故里垅村黄家,分东西二边,以横塘铺为界,界西为西边黄,界东为东边黄。原是兄弟俩分居自衍,慢慢成就了两个自然村落。自明洪武年间至此都已衍生出逾千人村庄。东边黄村由南向北,缘溪而居,也许是水土肥沃,也许是村人勤勉,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让更多的人选择耕读,村中祠堂横匾上赫然写着"理学传家",家家户户都争着培养孩子读书,将来能光宗耀祖。

  全村族聚六大房份,在我的记忆中,村中至少有六栋大宅,三进三重,大天井透顶,承上启下,几个房份的子孙们不断从深宅大户中分流,最后古宅大多成了老人孩子们的栖身之所。

  我们上小学时就是在一家老房子里,请个村中的老先生上课。老先生高瘦而白净,说话的声音很有磁性,因家中排行老三,到我这一辈,都称三爷了,但乡人多称三先生。据说三先生读了不少的古书,《三字经》《千字文》自不必说,唐诗宋词元曲也是张口就来,肚子里还装着一百多本戏本,是星子西河戏的著名艺人,人称大师傅,七乡八里有很多西河戏艺人大都是他的徒弟,年轻的时候,风流倜傥,才华横逸。后来土改时被打成地主,文革时更没好日子,天天批斗,等我们要上学的时候,没有合适的老师,大队书记一句话,才从批斗中解救出来,当了我们的先生。不过课程是大队规定,毛主席诗词,老三篇。全村二十几个小孩,五岁至十二岁不等,全集一间屋,都是这个课,大家一起听。能学多少看天赋,低年级学笔画简单的字,中、高年级的就学笔画多的字和词,甚至背诵全文。一年下来,记忆力好的学生就把这些全背会了,而且我们还能熟练地应用在我们平日的玩耍战斗中。

  我是处于中年级,且兴趣相对广泛,上课时特别喜欢盯着先生竹节般瘦长的手指在黑板上书写文字的姿态。每次板书,喜欢把笔画拖的老长,远远看去,那拉长的笔画活象村头树上的乌鸦尾巴。我至今保留着三先生手书的一件对联手稿,对联也是他自撰的。据说,某日镇上的几位先生来横塘小学看他,一人提议,今天就以"横小"二字为题,每人做副对联如何,马上有人响应,大家搜肠刮肚,各觅佳句,三先生不慌不忙,轻舔笔颖,一气写就了三联:

  横直整齐,高声同唱平权调;

  小大端正,注意勤攻解放书。

  横背书囊,千章有味;

  小心攻课,一字无讹。

  ……

  这样的光景只维持了一年就解散了,新的小学建在东西二黄两村的衔接处,边上到处是荒凉的乱坟堆。我们一转学三先生又失业了。可高瘦的影子,在我心里,总是挥之不去,每次上学放学,都要经过三先生的住处,拐着弯也去看看,叫一声三先生就跑掉了,只听得远远传来一声骂"这个调皮鬼"。一到星期天,邀上村里的同伴,去帮三先生干活。每次来到后山梁,总能看到夕阳下的侧姿,象皮影一般,余晖映在老人的脸上发上衣上,是那样柔软而温暖。一来二往,三先生在纸上写些古诗词要我认。是三先生第一个引领我们认识李白杜甫苏东坡的,并为我们详解其意,那时并不懂三先生的心境。

  后来我读到《五柳风》刊发老先生的两首小诗,《三曲滩阻风》"滩头愁锁夕阳红,月接江光两月明。俯视鱼游知有趣,仰观星灿觉无穷。逆风不走空搖橹,急水难行枉挂篷。非向他乡求禄利,聊看世故与人情"。在《九十初度》中有"常观墙壁诗和画,热爱深山树与林"的句子,足窥到老人平生的历练及晚年的心境是平和的。

  记得上初中时的一天,我去亲戚家串门,无意中发现一套线装古籍,求亲戚能转让,在我的软磨硬泡下,终于让我得手。那高兴劲儿让我忘乎所已,回来的路上忘了怎样与亲戚道别,也忘了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看。激动、兴奋、无可名状的快乐占满了我的全身,我象个胜利者,路旁的树木田野山丘云朵都在列队欢迎我的凯旋。仿佛我手上提的不是书,而是先贤圣哲琐碎的叮咛和千百年来过往的时间。我的脚步越来越轻,不知不觉已走入深山。

  先是淙淙的溪流声从我耳边掠过,寻声而往,是一道水潭,水流清澈,有不少鱼儿游弋,中多怪石,五颜六色,映着日光,泛出粼粼波影,将周遭的古木翠竹山岩云霓一一映在水面,仿佛天地在此有双重世界。只是榛莽过密,无法过到水潭的对岸上去。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樵者担柴经过,叫醒了我,他见我孤身一人,问其故,我说迷路了。他轻拍我的小肩,告诉我,沿着这条小径,翻过山梁,就可以看到你村子了。我连忙道谢,按照他指引的路径,希望尽快翻上那道山梁。前面望不到边,后面也不见一个人影,那个为我指路的樵者也早已不见踪迹,两边的树木和柴草远远高过我的人头,我仿佛走在历史的邃道里,不管怎么努力,也翻不到山梁上去。

  等我爬上山梁,稍作停顿,眼前的景色让我吃惊。这是五月扬花时节,满坡满坂的油菜花,金黄一片,那浑厚苍茫的色流,映着黄昏的夕照,我第一次感到这个世界原来可以这样美。这时我努力在色流中遥看我的村子。如果说田坂中的两口大水塘像年轻貌美的村妇流波,散发着清丽的光芒,那么村中的大樟树华盖似的绿荫就是村妇额前美丽的流海了,那蜿走的山影更像美妇的香肩,我不禁为自己奇怪的想象觉得好笑,其实我更多的时候是在搜寻村中金爷的微翠楼在哪,那村中最高最漂亮的木楼,楼上还先后住着美若仙女的六七个孙女的翠微楼;矮爷的制砚坊在哪,从那里制作了多少金星宝砚,来过多少文人墨客商贾士子,那墙上还挂着多少名家题词和合影;憨爷的铁匠铺是在最东头,每天叮叮咚咚的敲打声是我熟悉的,我不觉得吵闹,反而觉得那铿锵的节奏是岁月的村谣里必不可少的锤打;我的家在哪,那村中最不起眼的土坯房,只有三间,娘就是从这屋里,一连生下我兄弟姊妹六个,还一个个养大,父亲做着村里的木匠活,有时奔波在外,然后把我两个哥哥一个弟弟都引上了木匠这条路,只有我跟着娘学种田中的作物和地里的蔬菜。

  后来我才知道,我带回那套古书是清乾隆年间的一位乡贤所著《星湖诗集》原版。作者曾为江苏如皋县令,有政绩,与袁枚等有诗词酬唱,其作多咏庐山景物及风俗民情。这套古书一直让我保存至今,放在我的案头,是时间让我渐渐走近乡贤们所存留在历史的河床上的又一重世界。不时还翻读里面的句子,听乡贤们叙唱故土歌谣。假如我在时间的尽头老去,那没什么,我很坦然,我会和所有的乡贤一样,回到这母亲般的故土,因为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编辑: 王一凡
关键词: 横塘;故土;记忆

我没有天堂,只有故土

沿庐山山脉南望,其余脉一直绵延数十公里,至丫髻山作了个小小的停顿,然后,又继续向四周延伸。其山势也缓和了,其水流也缓慢了,两边树木和庄稼郁郁葱葱,显得特别生机,仿佛土地有什么神奇的魔力,让一切生命都充满活力和激情。顺流而望,就是烟波浩渺的鄱阳湖了。沿河两岸的村庄如珍珠般散落,天刚一亮,村里的鸡鸣犬吠声不断,村中屋顶的炊烟先是从一家矮屋的石瓦缝中冒出,仿佛从草垛后露出村童的脸,张望着四周,接着,又一家屋顶冒着,炊烟在空中袅娜,翻转着轻柔身姿,与早上湿润的空气和为一体,与另一家腾起的炊烟融合,与村中的树木融合,与屋顶飘过的晨雾融合,由青变灰,由浓而淡,与村中不断新生的炊烟连成一片,远远望去,如张大千的泼墨山水,浓淡相间,水墨江南,这是暮春三月的一个早晨,我的家乡一一横塘给我的记忆。离开横塘已有三十多年了,尽管年年回去,每次总是来去匆匆,如清风拂岸,了无春痕,再也没有象童年那样朝夕相依,一切只在记忆的深处辗转反侧,在深夜梦萦里呓语惊魂。横塘现在是镇,过去叫横塘铺,是周边几个乡镇的集市,纵横几条水系绕镇而过,蜿蜒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