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是用来传递深刻的精神安慰

2016-07-07 10:11:00来源:搜狐艺术

  采访手记:白明,中国当代著名艺术家,清华大学美术学院陶瓷艺术系主任。上月底在美国密苏里堪萨斯城结束的在国际陶瓷界具有巨大国际影响的NCECA五十周年年会,恰逢堪萨斯艺术家联盟(KCAC)成立四十周年,迎来了全球6000余位艺术家和专业人士参与,创参会人数最多的记录。白明作品作为唯一个展亮相。

  在此之前,2016年初,白明的随笔作品《闪念》面世,非常重视文字力量的白明,用安静的笔调解读生活与艺术,延续、补充着他在创作中一直追求的诗意与禅境。

  今天推出搜狐艺术专访白明第三辑:

  (上一辑中,白明从经典的白氏杯切入,论述日用小器里的人性温暖,他说道:其实茶的味道是不是真的很上品,未必对这个人会产生影响,那是什么呢?是记忆和情感。既然把这个东西纳入到喝茶的里面,成为一个很重要的喝茶的情感要素的话,那我们就知道,喝茶投入感情其实比什么都重要。)

  搜狐艺术:这个跟您的艺术创作也是相通的。就像陶瓷,很有中国特色的载体,您的创作在西方多次展览,用它来传递一种语言也好,或者说一种美学精神也好,或者说是一种哲学思想也好,您有没有这样一种自觉,这个是没有刻意的吧?

  白明:其实你刚才说的,基本上回答了我自己的问题。我没有刻意去想我的作品有多么东方,或者说在东西方交流里面有多么重大的意义。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西方的博物馆、同行或者某一个学术机构对我的作品有什么样的认识,没去想。

  年轻的时候,我的这个时代是面向西方的时代,今天中国有影响的艺术家,都是在80年代90年代,以一种特殊的姿态去拥抱西方的艺术的形式,从而借鉴发展,使他们成为被国际关注的艺术家。我那个时候跟他们是同样的精神、同样的行为和方式,我也在关注西方的东西,甚至基本上不太看中国的艺术。我看很多西方的现代哲学、当代艺术史,研究西方著名的艺术家的个案等等。我最早期的绘画创作也是跟此有关,包括用材料去表达。

  但是很奇怪,人,无论你追求什么,只要你自己真正内心还有一些体会在里头,表达的过程中,你就离不开这些内心的东西。如果自己的世界观、情感方式、审美方式,一点都没有自己的东西,那当然只能追随别人;只要拥有了这些东西,哪怕想学别人都会发现学不了,你做着做着还会回到你内心最强大的地方,习惯、性格、偏好,这些东西都会在你的作品里面产生影响。

  当这样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慢慢往前走的时候,在画面、形式、色彩、观念、创意表达上,你都在改变,不断地在改变。几年过去你会发现,有一种形式、一个方式、有一种特殊的色彩或者一种特殊的材料,会让别人记住你,觉得这个像是你的东西,那个就像别人的东西,这恰恰是艺术最重要的核心。

  广东“静·夜·思——白明物语”展览

  一个艺术家首先是要解决的就是个人风格问题。你的思想和观念当然重要,但是艺术家首先靠作品。艺术家的能力一定是通过作品来表达的。当你的风格如果都没有被别人认识、没有被承认或者界定,那作为一个艺术家其实是不合格的,你甚至不具备一个艺术家的资格,因为你连自己的风格都没有。

  当我们在走到这一条路的时候,其实就开始慢慢在反省了,一方面,我们在靠近西方,同时,我们内心的这种强大,慢慢会引领我们到东方来。

  人具有极为奇特的一个结构,在我看来,当你不断往一个点上走的时候,其实它对立的另一面同样强大。当我发出一个声音的同时,必然也会听到另一个声音。当我不断把作品用西方的形式或者语言表达出来,另外一个声音就在产生力量,这个力量最初体现是在陶瓷上。

  白明在法国城堡的陶瓷展

  是因为这种语言的认知,让我很快进入到一个本质上,而不是外在形式上,因为你对陶瓷的理解,一定不是观念上的,它是一个形、一个器、一种色、一种美,陶瓷本身就是通过材料发声。然后,在不断地了解这种形式的美的时候,就会发现原来这个材质就是那样打动你,它有观念吗?其实它没有什么观念,更多的是表情。当发现了这种瓷土的表情是如此打动人心,你就会开始质疑:我的作品到底是需要反映社会、反应问题,还是回到材质上来挖掘视觉,它就会产生变化。

  那么,当我去使用实用器的时候,就能体验到这种愉悦,我觉得这就是我生活的一种质量,这种东西又会影响到我的艺术。所以我后来做陶瓷,从我的绘画慢慢发展到做这种观念性的东西和这种实用器的时候,我就没有考虑到西方人怎么看我的陶艺,西方人怎么看我的风格,我都是自然而然地做着。然后这种自然而然地做,既不是我曾经学习过的某个时代的具体的东西,也不是西方的某一个时代的具体的东西。我们作为今天的一个艺术家,我要向传统的一个具象学习;或者我向西方学习,我向西方的某位大师学习……都不是,西方和东方,作为一个文化价值观来讲,其实是可以在我们任何人的内心有一个平衡点,只要你真正通达了这么一个艺术语言的方式,或者说境界,或者说文化层面,你自己是有平衡感的,这个平衡感就会落在你的作品上。

  白明在进行陶瓷创作

  我最欣赏的是中国传统对待艺术的观念,比如说我们为什么会欣赏诗,说白了,欣赏诗就是欣赏教养。

  同样一句话,诗人是用特殊的语言组合搭配从而产生美感,一个诗人的想象力和他的无限教养,能够营造出一个空间或者画面、视线,甚至是音乐,但是表达的东西又是一个自然的、司空见惯的东西。“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念出来就是一个画面,这样的景色农民没见过吗?见过,艺术家见过,诗人见过,哲学家见过,仕途官僚也见过,但为什么只有诗人可以把它表达出来。他用了什么词呢?没有用生僻字,我觉得这是中国最地道的对教养的尊重。看到的一个真实的东西,明摆着可以告诉别人,你看这个多美,有孤鹜在飞,晚霞如何,这也在表达,然而这样的东西无法感动人。

  只有这样的语言搭配,变成另外一种表达,就能产生美,就能朗朗上口、深入人心。当你在吟诵的时候,即便和作者相隔千百年,也能感受到跨越时空的美。一旦这么去想,我就会联想到宋代的瓷简单,却符合今天西方人说的极简主义的概念。宋代的瓷那样的高贵、文气、且不冷漠,这种审美难道不是一个很高境界吗?

  我们追随的不是一个或几个具体的形式,而是审美的核心。一个民族漫长岁月中传承的族性才是最大的教养,这种文化的教养是你思维深处的,想抛弃都做不到的。

  在我看来,这种传承的核心是什么呢?是一种审美的诗化。另外,再看中国的审美,无论是壁画、雕塑、陶瓷,你会发现都相对安静,却是充满生气的静美。日本也讲安静,但不一样,日本的安静是寂。

  搜狐艺术:和静清寂,它那个是连在一起。

  白明:中国的安静中有生机和活力,这两者其实是矛盾的,但却是审美里的最高境界。凡是审美里面最高境界的,我认为都有矛盾性在里面,比如玉,称为石髓,是冰冷的,可是它的视觉却温润。

  搜狐艺术:有温度,感觉有生命。

  白明:没错。酒,能点着,本来水火是不融的,但是它能产生这样的美;茶,它可以通过采摘生命下来,变成一个干燥的东西,通过水它能反生,能回到生命状态,这种被激活的奉献,也是极端的“矛盾”,但是我们都能把它升华到一个高度。再看瓷,泥是我们都依赖的,靠水来和的泥,通过松木的烧造,它变成一个高贵的瓷,坚硬,性能稳定,但却极为脆弱。还有中国人独特的对“虚空间”的理解……所有的这些东西,都是回归到一个主题,就是东方人对待一个审美价值那种独特的认知,它不是那种张扬的,它不是完全彻底的破坏性的,它是一个相对来讲从容的,并且顺序着文化河流共同进步的,它是这样的一种交流。

  搜狐艺术:传统的艺术精神,跟现当代的艺术表现形式,很多当代的艺术家会觉得里面会有很多纠葛,就是说西方跟东方,它是一种扭结的状态。您刚才讲艺术家是可以通过自己的修为,能够在文化的层面上把它们贯通,已经不存在矛盾了。

  白明:其实还有矛盾,因为人们看到的都是它们两个极端的意态,这个意态中间是有人类共性的,对创造的尊重、对文化的这种脉络的一个追随和发展,这是共性的。如果拿两个意态的极端表面化,它就是纠缠的,比如说西方的表述很直接,它的直接是来源于创造。我们也是,不是我们没有创造,我们有。我们所有的时代里面,今天谈论一个朝代,都会用一个词来界定它,比如唐诗宋词,说起来很简单,没有谁觉得这个时代你说错了。这就是因为当你简单地表达一个几百年的时代的时候,一定是说这个时代共性最大的高峰,一定是最高的高峰,这么说就没错。比如说地球最大的高峰就是珠穆朗玛峰。所以当我们去谈文化的时候,永远是谈那个最高的,这就是一个历史的共性。那所有的最高特征是什么?永远是浓缩于它的新颖和高度上。别的时代的人不写诗吗?也写,但过不了唐代。词也写,纳兰性德的词不好么?可就是有那么一个难以逾越的巅峰时代在前,这就是一个共性的问题。我觉得凡是能成为用几个词形容一个时代,一定是那个时代的独创,是高峰,是具代表性,这个最具代表性和最高峰,象征什么,说白了就是前人不具备,后人达不到。这就是特征,这就是时代,这就是创造。

  白明作品在韩国

  现在我们谈传承传统,总是说像什么,认为字写得像颜真卿就是传统,能够将李斯的篆体描摹到毫无二致就是传统。其实不然,能做到这一点,在今天来看,一台电脑更有可能做到,难道能说电脑是传统最大的继承者么?肯定不是。当你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其实就得到了一个真谛,只做到“像”不是真正的继承。

  我写过一篇文章,文明是一条河流,这句话不是我说的,这句话全世界形容文明的时候都会用到,但是谁会真正理解“文明是一条河流”,这就不尽然了。说起来简单,但却要了解这句话的核心,为什么不同洲、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人,说同样的话呢,一定是有共性的。那么这个共性其实都落在哪里?是流淌的水,没有水就无所谓河流。新疆的交河故道是曾经的文明河流之地,然而现在说起来还要加一个“故道”,因为它只剩下河床了,没了水。没了水的河流就如同巴比伦,一种断代的文明。我们今天能谈河流的,恰恰是水一直在流。然而我们再看,今天的长江和黄河,不是李白看到的,不是杜甫看到的,不是白居易看到的,可我们说的都是这个词,而且我们想当然这个词所指代的看似是一致的,其实完全不一样。

  今天的长江、黄河,流淌的早已不是当年的河水,这难道就不是长江黄河了么?不是却又是,因为它们始终有水在汇集、在流淌,河中之水不是唐代、宋代、明代的,而是今天的。即便看的都是今天的河流,站的地方不同、心中的河流也不一样。站在三峡看长江者认为长江风光绚丽,气势雄伟,落差磅礴;站在长江入海口者,认为长江平坦开阔。如果上升到文化的层面,则不能片面,文化要整体来看,不能谈源头的清澈等于黄河的水不黄。所以我觉得文明该怎么样去理解,在今天的中国来讲尤其值得大讨论,值得做基础普及,我觉得这个普及,恐怕比出一个文学家、国学家重要。

编辑: 李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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